对话90后山区女教师：没法上网课时我们在做什么

原标题：对话90后山区女教师：没法上网课时我们在做什么

“写教案，读书写日记，和朋友聊聊人生理想。”在多数老师为网课忙得头昏脑胀时，林风最近倒过了一段难得的“神仙日子”。

25岁的林风是云南临沧市一所偏远山区小学的六年级老师，她曾拼命从大山深处走出，最终又回到了大山。学校已延期开学逾半月，因学生家庭条件限制，他们无法与城区孩子一样上网课，只能回家自学。

资料图，图文无关。图源：新华社

停课在家的林风告诉家长和孩子们：与其焦虑不安，不如好好待在一起，阅读，或者就去感受生活得来之不易，学习生活的智慧。

以下是南都记者与林风的对话。

城区先行上网课，山区自学

南都：这段时间老师们在做什么？

林风：我们学校原计划2月23日开学，老师们在2月中旬就被全部召回了临沧，但现在开学一再推迟，外地来的老师有的在城里租房，有的就直接住在学校自我隔离。

南都：停课在家学生上课怎么办？

林风：这段时间课程没法开展。我们前两天回学校给孩子发了新书，检查了假期作业。我给他们发了预习资料，包括语文下册的知识高频考点等，教给他们预习方法，孩子们需要回去自己预习。

南都：为何不能上网课？

林风：临沧城市里的孩子早就开始上网课了，但乡村难以开展。

上网课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不太可能。我们班有十几个孩子，前不久学校要求建微信群，有5个孩子的家长没有微信，有一家只有叔叔有手机，但也时常停机。班上还有个学生家住深山，离学校很远，整个假期都没法联系上。她爸爸常年酗酒，妈妈有重疾，家里的一部老人机停机是常态，即使偶尔交了话费，也常常没信号。这次学校发新书，也是因为奶奶听村妇提起学校有孩子领了书，她跑去借电话打给好朋友才得知。

南都：当地教育部门怎么应对？

林风：由于开学延期，目前教体局采取的应对办法是城区先行上网课，山区的孩子发新书，自己独立学习，老师居家写教案，有问题的同学主动询问，老师也要主动问他们的学习困惑。

南都：效果如何？

林风：目前只有一个学生打电话问我关于负数的问题。有的孩子没处问，有的可能也不想问。高年级的学生还有预习的可行性，低年级的同学，发了新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今年教六年级，平时给了班上孩子一些独立学习的建议，培养过一段时间，有一部分人预习起来应该不难。但也有好几个孩子玩性大，家长也管不了，只能耗时间，等开学。

南都：跟城区的学校进度不一样怎么办？

林风：进度只能慢慢赶上了。考试时间是一样的，我们在赶进度的时候，他们就多了复习刷题的时间，分数线距离会很大。

与其焦虑，不如感受生活来之不易

南都：这么长时间不上课会有影响么？

林风：对这群孩子影响肯定很大，比如有的孩子到开学功课一定跟不上。领导也会说跟城里学校的分数线可能要拉大距离了，好多老师也慌张。按照以前的教学规定,我们五月份要结束全部课程和作业量。每个学期都有一定的平均分、及格率、优秀率目标，与绩效挂钩，现在照这个进度应该很难完成。但我相信还有比分数线更重要的东西。与其焦虑不安，不如好好待在一起，阅读，或者就去感受生活得来之不易。

南都：但你教毕业班，学生压力大么？

林风：这一点我感受不太明显，一是孩子们长年累月呆在家乡，不知道竞争在哪里。另外，我也觉得不用给孩子传递太多关于升学的压力，所以我感受不到他们压力多大，他们还是挺开心的。我一直念叨他们：“读书不过是事业的开端，创造生活才是其最终目标。”

南都：那升学，考试怎么办？

林风：我是穷乡僻壤出来的，最后也回到了乡村。关于课程，我认为考试要考的必须捡起来作为重点，那些开拓性的知识也需要。我会努力带给学生外面的新鲜事物，比如看电影，看新闻，或者我看了口头讲述给他们。还有更重要的，是阅读。

南都：所以你会比较重视孩子们的阅读？

林风：阅读支撑着我的生命，给我带来了独立思考和柔软的生命感受力，所以我会带领孩子们去感受。

我们班每周五下午都会举行一次读书会, 有时候是一个人读后给大家分享感受，要是当天课业不多，我们就到草地上，一人读一段。女孩子在下课的时候会来跟我聊故事情节，激动万分。但我也不会要求他们一定要说，或写读后感，这样太蠢了，读书是很个人化的行为。有时候，我们就是坐在一起，自己读自己的。他们会私下讨论书，不让我知道，我去偷听，他们就咧开嘴笑笑说，老师你在，我们说不出来。

我们班有图书角，有孩子们自己买的书，也有学校图书室的书。假期每人都有一本阅读要求，书目由自己选择。家长们只要一说到给孩子买书看，都特别乐意。

南都：孩子不上课家长会焦虑么？

林风：目前只有一个家长在我这里表现出焦虑，家长平时都要去干农活，在树林里加刀，或是养蜂。孩子们现在在家里也要干农活，只有早晚有时间学习，我布置的预习时段也是早晚。

我跟家长说，孩子们这段时间缺的知识都可以补回来，最重要的是生活里的日常。做饭洗衣服做农活……从一只母鸡下蛋到小鸡儿破蛋而出，做一个蜜蜂桶放在山里到掏了蜂蜜去换钱，都是生活的智慧，这也叫知识吧。

南都：家长重视孩子的教育么？

林风：很大一部分家长还没有教育意识，对教育子女得过且过。另一部分，就算想要重视，也无能为力。一来是自己能力有限管不了，二来也要忙于农活，他们只能口头警告。我所在的地方，有个村子里，孩子父亲很多都是年纪很大了才结婚生子的，管起孩子来特别困难，不比年轻人。孩子的学习，五分靠老师，五分靠自己。

舞蹈课、采春茶 什么才是好的教育？

南都：也有人说读书是这些山区孩子唯一的出路，你怎么看？

林风：我不认同这个观点，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自己的课程要修，这些功课不尽相同。那么多孩子，要是只有一个读书成功，那么其他人怎么办呢？

我现在给孩子们灌输的是，善良干净才是人生的出路。不然到了社会上，成为非常厉害又掌握权力的人但没有这种品质，会很糟糕吧。至于抓学习，我告诉他们那是细心严谨的问题，认真做了之后结果怎么样，孩子们也无法掌控。

南都：不过现在这群孩子能否继续接受更好的教育可能还是要看分数线。

林风：是的。但努力如果是自发的，那就非常有效，如果是强迫的，就算当时有效果，在某个时刻，也会暴露出弊端。我不抗拒分数线，我跟同学们说在我们国家，要严谨细致考高分，才能有更大出息。但这也不能作为焦虑的出发点。

南都：你觉得“一块屏幕”对他们的作用大么？

林风：最大的作用是能够及时接收知识信息，但也带来了新的焦虑。

孩子们没见过什么大世面，拿起手机就花花绿绿的，他们没有辨别力，家长不会给他们手机玩。我每次家长会也千叮咛万嘱咐。虽说信息化时代，大家都在快速运转，但是孩子玩手机不是好事。虽然可以查到知识，但是哪些有用哪些没用，他们很难界定。

我们学校以前就有一个孩子每周末都会去学校围墙边蹭网打游戏，往账号里充钱。孩子爸爸长年累月在外打工，妈妈一个人照顾孩子和两个老人。冬天到了，妈妈打算给家里老人买双鞋子，去取钱时才发现，家里两千多块钱积蓄所剩无几。查询过后，发现单子上全是游戏充值的记录。好在孩子现在已经改正了。

南都：信息设备的缺失会不会拉大他们与其它孩子的差距？

林风：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，这是一定的。事实上，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有了差距。但是这些差距，也是人为量化的不是吗？我们的世界最初也只有山川草木虫鱼和鸟兽，其他的是人造的欲望。我觉得感受力最重要，接受量就显得太干枯了。尤其是这次疫情让我更加坚信，干净善良的品质很难得。被差距浸润无法抽身的人，只看得到利弊。

南都：有人说这次疫情中网课再次放大了城乡教育鸿沟问题，你怎么看？

林风：我没有太关注这个。这种不公其实时时刻刻都有，比如我老师的孩子每周一次舞蹈课、钢琴课、琵琶课，但我们教学办的孩子每周两天劳动课。我们冬天挖茶地，春茶发了摘茶，卖了买冰棍吃，或者学校添置必需品。油菜花开了，我们去奔跑，收了菜籽，就去烧地火。这两种方式哪个好哪个坏，我也没办法说清楚。我会跟他们说，既然不能事事与人平齐，那就做好自己身边的事情。

学生美术课上作品。 受访者供图

南都：你的教育理念跟很多老师不一样。

林风：我说的话，所做的事，跟我自己的经历息息相关。我小时候也常常觉得跟其他同学差距好大，留下自卑心理阴影。等有了一些经历之后，我发现还是心里的世界更重要。孩子们没见过更多的，我们说的差距他们意识不到，我相信他们在努力。

南都：孩子们喜欢这种教学方式么？

林风：他们最喜欢的语文课，是表演着上的。学古诗时，我会让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，用小组合作的方式演出来。以前我们学陶渊明的《归园田居》时，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，把诗的意思演绎得特别好，每一个动作，每一个细节，都非常到位，我感动得不行。

我喜欢这种上课的方式，一来是他们太累了，二来村里生活也单调，大家一起欢乐学习，也可以给彼此的生命注入能量。更重要的，童年就是要开心。我这样做，也不是就为了表演，知识点还是把握好的，不然怎么考试。另外，很多课程都自己包了，那么就得做出花样来，不然孩子在单调里容易匮乏，脑海一旦匮乏，就成书本的复读机了。不过，山区的孩子还是太腼腆了，也是经历了好久，才有了大家一起的参与度。

疫情下的更多期盼

南都：你们学校条件怎么样？

林风：我们学校在一个山包上，很小，有一间教学楼，一间学生宿舍，一间教师宿舍。学校有七个班级，从学前班到六年级，一共不到十位老师。当地村落比较分散，每个班孩子数量不多，一个班十几个，最多也只有22个。

一位老师负责一个班级，需要同时教授语文数学，还有音乐美术等课程，早上三节课，下午四节课，还有早晚自习。孩子平时接触最多的只有语文数学课。

近几年政府扶贫政策挺到位，学校各方面条件和多数孩子物质生活都还可以，只是多媒体教学设备跟不上。当年安装时就没有把好质量关，老出问题，一直也没修好。

南都：一天7节课还有早晚自习，会很累吧？

林风：他们确实累，我觉得还好。我们后面有山林，累了就去放风。

通往我们学校，要翻山越岭，经过绵延不断的大山，路上都是茂密的大森林，路上松香阵阵，阳光透过大森林，那种美，难以名状。

学校背后是一片大森林，后窗看过去全是树木，野生菌生长的季节，上课就能看到。捡菌子，摘茶叶，踏春欣赏雨啊花啊很美的。

南都：疫情过后，孩子们将回归正常生活。你觉得乡村教育还有哪些需要改进？

林风：最大的问题就是师资力量，一棵树摇动一棵树嘛。在整个临沧市的乡村学校，即使是学体育、音乐、美术专业的老师，到了学校也都是教数学语文。时间紧任务重，已经没有一个音乐老师可以认认真真地给孩子上专业的音乐课。我不是专业出身，只能让学生去想象聆听，临摹，或者干脆出去爬树捉泥鳅。我时常为此感到愧疚，孩子们从未体验过真正的音乐美术课。

另外就是家长对孩子的教育力不从心。有很大一部分家长还没有教育意识，对教育子女得过且过，另外一部分意识到的，自己文化水平见识也有限，无能为力。家校合作，很难达成一致性。

还有很多老师来到乡村小学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。语文数学音乐美术科学品德都是自己一个人承担，上面给的成绩任务又重，有些老师已经不再想着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。老师对孩子的引领是很重要的，尤其是在乡村，如果老师只是讲课本，要求学生做题提分数，日复一日，乡村教育只是原地踏步。那么多孩子厌学，辍学，想混个年纪到大城市厂里打工，然后嫁个人结婚生子，这样的事情，我看了心痛万分。

南都：为什么会回到乡村当老师？

林风：成为乡村老师是我从小的梦想。陶行知先生说过，乡村的未来靠乡村教师。既来之则安之，我觉得用心去做就好了，爱是会流动的，我用心了，他们给我的也是用心的。慎终如始，则无败事。

南都：会后悔么？

林风：目前为止没后悔。我们学校这些年一直在改变，虽然可能还是有好多需要更进，比如学校没有学生洗澡间，办公室没有A3打印机，教室没有窗帘，地板坑坑洼洼，灯泡不够亮，多媒体坏了一直没修，孩子们冬天跑步打球穿凉鞋，每顿只吃一菜一汤……但是，孩子们总是那么朴实，那么开心，那么容易满足，那么相信老师，那么爱学习……我总是万分感动。我想，贫苦点没什么吧，时间总是在推移，我在成长，孩子们也总是在长大。

南都记者吴单 发自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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